上午10點,上海音樂廳。來滬舉辦獨奏音樂會的法國鋼琴大師皮埃爾·勞倫·艾瑪爾到演出現場練琴,照慣例,要來一位鋼琴調律師陪。音樂廳通知了李建敏,來的卻是他兒子李佳。老李說小李外語好,跟外國人打交道更方便些。
鋼琴家們有時真像是在砸琴!
在現場,記者看到的一幕非常有意思:艾瑪爾走近舞臺中央的三角鋼琴,信手彈了一段旋律后停住,他蹙了蹙眉,將頭轉向一旁的李佳:這幾個音似乎有點悶,能幫我把它們調得明亮些嗎?又彈了一段,他又停下說:有幾個琴鍵好像感覺不太靈敏,我擔心彈得快了它們可能回彈不起來。……就這么著,艾瑪爾不斷發指令,李佳看起來總能心領神會,一次次回應:明白!
接下來的大半個小時里,李佳幾乎都在做一個相同的動作:用左手敲擊某個鋼琴琴鍵,右手勻速旋轉固定在與琴鍵相應的弦軸上的調音扳手,我這是在做最基本的調音準,他說,聽眾一般只知道鋼琴上88個琴鍵各有各的音準,卻未必知道音與音還必須取得和諧。另外,為舞臺演出用的鋼琴調律,還得確保琴在經受強力敲擊的情況下,琴音保持堅實穩定,鋼琴家們有時真像是在砸琴!
一架鋼琴,通常有8000多個零部件,200多根琴弦,88個琴鍵。在演奏過程中,琴弦由于受到外力沖擊,音準極易發生變化,而溫度、濕度也會影響音準,因此調律必不可少。而今,上海幾個頂級的音樂演出場所如上海音樂廳、上海大劇院、東方藝術中心,但凡演出需要用到鋼琴,調律這活兒就常常落到李建敏、李佳父子身上。李建敏是有40多年經驗的老法師了,李佳雖只29歲,獨自擔任東方藝術中心的舞臺鋼琴調律師也已7年。這是一個高手極為稀缺的行當,這個行當融合了手工藝和音樂藝術。
非得調過1萬臺琴才能合格
李佳隨身帶著一個拉桿箱,箱子里裝的是調律工具,足有百余件。L形的調音扳手、Y形的音叉、像個方盒子的音準儀、扁長如竹簽的止音棒……每種工具都有各自的用途和使用方法。有意思的是,許多工具還有多種規格,僅螺絲刀就有十多把;墊在琴鍵下的圓形小紙片,用來調琴鍵的深淺,李佳拿來了滿滿兩小盒。他說,給不同牌子的琴調律,用的工具有時完全不一樣,他的拉桿箱是個百寶箱,足以應對任何鋼琴的任何狀況。
對于鋼琴家調整琴鍵觸感之類的個性化需求,李佳說能做到,因為有許多可以調整的數值,比如擊弦距離50毫米、鍵深10毫米等等。數值表示鋼琴零部件之間的相互關系,并非‘死’的,保持擊弦距離與鍵深的某一固定比值就可以。最終要的是讓鋼琴家滿意的感覺:手指觸鍵時既不能太沉而吃力,也不能感覺輕而用不上力,同時觸感要均衡。他說調律不能生搬理論、死算數值,也不可偏信儀器,要憑聽覺與手感——這是需要一點點積累的。
李佳說,調一臺鋼琴,至少要一小時。如果想把琴調得特別完美,那就追求無止境了,沒法算計時間。
彈琴是浪漫的,調律卻是枯燥的。據說,成為一名合格的鋼琴調律師,非得經過上百萬次的反復練習,這相當于調1萬臺琴。
李佳學調律,是受父親慫恿:學冷門好找工作呀!真正對調律上心,他說是在七八年前讀了美國斯坦威首席調律師弗蘭茨·摩爾寫的《與鋼琴大師在一起的歲月》——摩爾在書里講述自己幾十年來跟霍洛維茨、魯賓斯坦、吉列爾斯、克萊本等等鋼琴大師親密無間的合作,李佳羨慕這樣的惺惺相惜,更確信了這個職業的價值。
而他父親李建敏學調律,則是自覺自愿的子承父業。父親的父親李良才,是中國第一代鋼琴技師。上世紀70年代,李建敏就開始在上海音樂廳調律,對那里歷代的舞臺鋼琴如數家珍:第一臺鋼琴現在在上海交響樂團,第二臺給了蘭心大戲院,現在這臺是斯坦威D-274,價值142萬元。
腦子里存著數百位鋼琴家的偏好
做我們這一行,與其說是與鋼琴打交道,不如說是與鋼琴家打交道,溝通比技術更重要。李佳告訴記者,每位鋼琴家對鋼琴都有不同的偏好,自己要做的,是將他們的感性需求調成理性效果——理解透了他們的需求,就成功了一半。
李建敏和李佳父子倆的腦子里,已經儲存了數百位鋼琴家偏好的鋼琴樣本:傅聰最講究鋼琴的靈敏度,將音高回落的距離調得越小越好。他老先生通常早早就到演出現場練琴,每隔一兩個小時就要求調一次音,他每彈一段時間,都會覺察出琴鍵的細微變化,感覺不舒服了,就讓把回落再調小一點,然后再彈、再調。李云迪強調音高,鋼琴的國際標準音高是440赫茲,他偏愛的音高卻是443赫茲,這也是德國一些交響樂團采用的標準,追求更顯鏗鏘的音樂效果。殷承宗則喜歡彈琴鍵深度比較淺的鋼琴……
伺候舞臺鋼琴,壓力與成就感是成正比的,這份感覺,父子倆經常交流。有時彩排時間拖得太長,我們的調律時間就很少了。父子倆都曾碰到過只剩30分鐘調律的緊迫狀況,這時不僅要手快,更得合理分配時間,若花很多時間去找近乎完美的十二平均律,那演出就完了!碰上鋼琴獨奏演出,有時中場休息的十幾二十分鐘里得再調一次律。入行后的好些年里,我幾乎都沒有踏踏實實聽過一場音樂會,鋼琴家一上場,我手里就捏了把汗,直到最后一個音落下,確定沒出什么岔子,才放了心。李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