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著名樂評人焦元溥到新英格蘭音樂學院演講時,一位琴童向他提問:“我聽錄音,許多大師都不照樂譜彈,為什么我就不行?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忠于樂譜的理由?”
“你看過《哈利波特》嗎?”焦元溥是這樣來解釋的:“就像霍格沃茨的學生,咒語要念得精準,魔法才會出現。但你有自己的聲音和法力,就像你照樂譜,音樂還是會有你的個性一樣。之后你會了解,咒語有主段和次句,就像建筑有基石和裝飾;大師可以改變花紋,但不會動搖梁柱,而藝術總有無限可能。”
繼而琴童又問:“既然可能無限,在音樂世界里,我也會見到伏地魔咯?”
“是的”,焦元溥點點頭,“總有一天,你會聽到波格萊里奇的演奏……”
這位被焦元溥戲稱為“伏地魔”,出生于克羅地亞的鋼琴大師波格萊里奇(Ivo Pogorelich),無疑是國際樂壇最具傳奇色彩的音樂家之一。
十二歲時,他進入莫斯科中央音樂學習;十八歲時拜格魯吉亞女鋼琴家凱澤拉杰(Aliza Kezeradze)為師,自此潛心學習李斯特—西洛第學派;二十歲贏得意大利卡薩格蘭德大賽首獎,兩年后又獲蒙特利爾國際音樂大賽首獎。同年,波格萊里奇參加肖邦鋼琴大賽卻未入決賽,不僅輿論大嘩,身為評審的鋼琴名家阿格里奇更辭職抗議,讓波格萊里奇聲名大噪。次年于卡內基音樂廳舉辦個人獨奏音樂會,獲得巨大成功,從此頻繁登上全球各大舞臺。除了演奏之外,波格萊里奇亦投身于慈善事業。他于1988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親善大使”,1992年被克羅地亞政府任命為“文化大使”。
盡管波格萊里奇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是圍繞著他傳奇人生的各種疑問始終縈繞在樂迷們的心頭。他是如何遇見凱澤拉杰,并決定要與這位年長自己二十一歲的鋼琴老師結婚的?當年在肖邦國際鋼琴大賽上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他沒能進入決賽?為什么年輕時英俊帥氣的他后來卻改變了造型,一直以近乎光頭的形象示人?他真的是大家口中的“練琴狂魔”嗎?這些謎題,下面我們將一一為您揭開。
與凱澤拉杰的曠世情緣
“我還記得第一次和波格萊里奇的夫人凱澤拉杰上課時所受到的震撼,”雖是十幾年前的往事,(鋼琴家)陳毓襄仍然記憶猶新,“我想,我剛獲得冠軍(注:波格萊里奇國際鋼琴大賽),上課前又格外苦練,應會得到稱贊。沒想到聽我彈完,她第一句話竟是——‘小姐,你這樣彈,根本是零分。’”
零分?是的,凱澤拉杰立下難以想象的演奏超高標準,要陳毓襄全力以赴。“他們讓我知道何謂‘真正的清楚’、‘真正的節奏感’、‘平均的音色’、‘從丹田彈出的音量’,最重要的,是他們教我如何達到這些要求。和他們的標準一比,我真的就是零分,只能拚命苦練,照著他們的方法,朝向那看似不可能的標準努力。”
然而波格萊里奇還不是如此?當年他在一場蘇聯外交官生日晚宴上,隨興彈了幾下,卻沒發覺女主人凱澤拉杰已經在背后聆聽。“你可以改一下手的位置。”──雖是寥寥數語,他立刻發現其中的深奧學問。誰能想象,一位和丈夫分居中,看似尋常的居家婦人,竟傳承了李斯特晚年弟子西洛第(Alexander Siloti)最精深奧妙的鋼琴技巧。“你可以教我彈琴嗎?”從此,這十六歲的少年開始艱苦卓絕的練習,卻也打造出震驚世人的完美技巧。當波格萊里奇自莫斯科畢業,外交官夫人也答應了他的求婚。他們攜手合作,讓神話走出蘇聯,繼而征服世界。
——焦元溥《零分的鋼琴冠軍——鋼琴大師給的啟發》
1996年,凱澤拉杰因肝癌去世。中年喪偶讓波格萊里奇深受打擊,他從此隱居在瑞士盧加諾,極少參加錄音和演出,重新找尋自己的人生。
在沉寂了十年之后,2006年他再度接受媒體采訪。當提及自己逝去的妻子時,波格萊里奇自比杰奎琳-肯尼迪在肯尼迪總統遇刺身亡后,不愿將沾滿亡夫腦漿和血跡的裙子一樣, 指出凱澤拉杰臨終時給他最后一吻時,由于肝臟爆裂將黑血噴到了波格萊里奇的頭發上,但他竟然舍不得洗掉,滿頭血漿地留了多天。
未加冕的肖邦國際鋼琴大賽
1980年10月,波格萊里奇參加肖邦國際鋼琴大賽卻未入決賽,不僅輿論大嘩,身為評審的鋼琴名家阿格里奇更辭職抗議,讓波格萊里奇聲名大噪。(那一屆的肖邦國際鋼琴大賽的首獎最終獲得者是越南裔鋼琴演奏家鄧泰山,他還囊括了當屆的馬祖卡獎、波蘭舞曲獎和協奏曲獎。)
關于這一屆比賽眾說紛紜,很多人認為是波格萊里奇不拘一格的演奏方式引發了評委的爭議,因而不能進入決賽。然而波格萊里奇在2010年接受焦元溥采訪時,早已道出個中緣由:“我覺得當年比賽所發生的事實,至今外界仍然未真正理解——阻攔我進決賽的不是我的音樂詮釋,而是來自評審的政治因素。那時蘇聯評審代表多倫斯基(Sergei Dorensky)給我打了0分(滿分25分),其他來自受蘇聯掌控的共產國家評審,也都給我0分或1分,但西方評審卻不是如此。”想起當年的遭遇,波格萊里奇還是余怒未消,不僅從不在莫斯科演奏,也要求大賽還原真相:“2月我很榮幸地受邀在華沙肖邦生日音樂會上演奏肖邦《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在之后的記者會,我要求肖邦大賽公布當年每一位評審所打的分數。三十年過去,我想現在也絕對是時候了,不然世人對肖邦大賽永遠會有疑慮。”
追求完美的練琴狂魔
“他心中對音樂有絕對的完美形象,為了達到那個形象,他可以夜以繼日、年復一年的練習。有一次我們出去用餐,我和凱澤拉杰在換大衣,波格萊里奇見了,竟然再回到琴房里練《展覽會之畫》中的《市場》,即使那不過是兩分鐘的空當而已!到他那種年紀,波格萊里奇仍然可以那樣練,一個小節可以練一個小時。”
在獲得了波格萊里奇國際鋼琴大賽冠軍后,鋼琴家陳毓襄受到了波格萊里奇夫婦的邀請,搬到他們的倫敦寓所一起生活并學習,見證了這對音樂家夫婦對音樂和演奏的無悔執著,“波格萊里奇和我一人一間琴房,每天我們就是從早上七點練到九點──不是早上九點,是晚上九點。而且中間沒有午餐,只有晚餐,整天都在練!有一次晚上散步回來后已經十點了,但波格萊里奇還是要練,我也只能跟著練。最后練到一點,我已經受不了了,只能跑去睡,但他還是繼續練。隔天早上,我在睡夢中聽到琴聲,一看鬧鐘果然是早上七點,他又開始練習了!”
有樂迷問到他的練琴時間,大師回復“要看情況。有時候我一天要花10到12個小時練琴,在巡演中,我則盡量保持每天8個小時的練琴時間。”
性感偶像形象的轉變
相較之前長發帥氣的造型,現在的波格萊里奇多以短發的干練形象示眾,這也引發了很多樂迷的猜測。有一個樂迷好奇地問波格萊里奇為什么要剪掉自己的長發。大師的回答是“因為我現在在歐洲居住的這個城市,天氣不僅非常熱還很潮濕,我每天要洗三次頭。當我發覺這已經使我不能專注于音樂時,我就覺得要換一個新的發型了。”
而在焦元溥所著的世界鋼琴家訪談錄《游藝黑白》中,記錄了他和波格萊里奇的這樣一段對話。從中我們也可以了解大師的態度和想法。
焦元溥:“您很年輕就成名,現在如何看自己的事業和名聲?”
波格萊里奇:“我只能說,年少成名的好處,在于我可以用我的名聲為藝術貢獻,僅此而已。人生充滿了戰斗,而我永遠都在為自己的藝術奮戰。在美國,唯一重要的是如何賣,而不是藝術。堅尼斯(Byron Janis)是多么杰出的鋼琴家,但在范-克萊本(Van Cliburn)贏得第一屆柴可夫斯基大賽而成為美國偶像后,即使堅尼斯彈的遠勝過范-克萊本,他仍然不能如其所愿地錄制他的杰出曲目,甚至唱片公司還不希望堅尼斯錄范-克萊本已經錄過的曲目。這實在是藝術上的一大悲劇和損失。這種消費主義在美國可是行之多年。柴可夫斯基就曾在他的書信中提到,一個美國女鋼琴家到魏瑪和李斯特上了幾堂課,回到美國后就打著李斯特的招牌來教學生,成為富婆。李斯特一生都沒有賺到那樣多錢!在20世紀,天才不是被賣給國家,像是在蘇聯或共產國家的情形,就是被賣給消費主義,像是歐美的情形。
在1980年代,我經紀人中沒有一個知道我演奏的價值和我所繼承的學派,他們只知道要賣我的長相和青春。我在臺灣、南韓、日本的第一場音樂會,無一例外,聽眾都主要是12到15歲的女孩。音樂會后,她們想要碰我,想要拿我的照片和簽名。我首次到澳洲演奏后,我居然被該國列為頂尖性感偶像。因此,我知道這些地方還沒有準備好接受我,所以我幾乎都隔了很久才再到這些國家演奏。我等人們能夠看到我的藝術而非外表時,我才愿意演奏。”
2011年波格萊里奇曾再度到訪上海,在上海夏季音樂節(MISA)上演出,他對曲目的演繹方式引發了專業人士和樂迷的很大爭議。有人說,“凡人”無法理解這位天才的境界。也有人說,波格萊里奇陷入了自我的分裂與囈語,他的杰出,只停留在過去那些驚世駭俗的唱片中,而不在現場。時隔三年之后,今年12月份這位音樂世界的“伏地魔”又將在上海、北京、香港和廣州舉行鋼琴獨奏音樂會。你會嘖嘖稱奇還是為他拍手叫好?這要來看完音樂會之后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