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夷是位國人并不熟知的旅外華裔鋼琴家,擁有美國、阿根廷雙重國籍,先后在20多國80余座城市公演,近年才在國內音樂會偶爾露面。沒想到,他放棄每年三四十場的演出合約,接受了上海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教授聘書,成了滬上大學首個外籍系主任。
最近,洋主任任期剛滿一年,鋼琴系內外送他外號白求恩,因為他不遠萬里海歸上海,在琴房為師生開刀。
難忘舊琴
走在南京西路上,吳夷總不免看一眼凱司令西餐所在的那幢老樓,那是他出生的地方。吳夷生于文革初期,3歲時能唱整段《智取威虎山》,還借來大衣帽演楊子榮。父母帶他乘涼時,吳夷的街頭表演令街坊鄰里拍手叫好。
家里想讓吳夷偷偷學藝。但被抄家后,只有兩本破爛琴書幸存:一本是車爾尼練習曲作品599,另一本是湯姆遜《鋼琴入門教材》。吳夷至今記得,入門教材首頁是一幅畫,男女兩個小孩手拉手齊邁步,踏在第一級臺階上,階梯盤旋而上,穿越云層,通向城堡,如今才知練琴就是這條漫漫不歸路。
父親花100元淘來舊鋼琴,這臺西洋樂器被砸過,琴鍵上黑白貼片大量脫落,透過缺失的隔板看得見琴的內部。做過珠寶行當的父親,割開白色水管,用開水煮軟,再剪裁紅木尺子,分別切成白鍵、黑鍵形狀,一一粘上鍵盤。為了防止分散注意力,母親做了布簾遮擋琴箱正面;為了避免鄰居聽清琴音,她又將厚厚的毛毯包住鋼琴。
這就是吳夷童年唯一的玩具。文革結束后,上音附小招生,只招一個20人班,報名表要一清早排長隊才能領到。初試完,父母想不通吳夷為何榜上無名。父親帶著他和一大疊譜子,敲開了上音院長賀綠汀的家門,賀夫人把父子倆領到鋼琴邊。吳夷彈了足足半小時,直到一位老先生走進房。問明原由,老者說:這孩子沒進復試,可能是漏寫了名字。此人就是副院長丁善德。
兩天后,復試結束時,20多位音樂家正要離場。各位請留步,還漏了一位考生。丁善德起身說。吳夷上琴,三曲彈畢,老師問你幾歲,吳夷答9歲。你撒謊!一位老師當場質疑。吳夷被嚇哭了,母親沖進場內出示了戶口簿。就這樣,吳夷成了這個少年班里唯一非音樂系統出身的子弟,與孔祥東、許忠同班。
去年,丁善德百年誕辰紀念音樂會在上海音樂廳舉行,吳夷為挽救他音樂生命的丁老傾情獻演。假如沒有他,我險些再不碰琴。
不忘謝恩
上海師大教苑樓的三樓,吳夷的工作室就在小琴房對面,兩架三角鋼琴占去了房間大半,這是他開課、辦公和練琴的地方。工作室原本白墻白燈,吳夷買了3桶油漆刷墻,一面明黃、一面淡褐,還有兩面天藍。他還拆了兩臺吊扇,各裝3臺射燈,在鋼琴前形成高光,學生們需要在這里找到舞臺感。鋼琴下面疊放著十幾張小凳子,供學生旁聽。
墻上掛著大大小小相框,合影者有他求教過的名師,有與他一樣的國際賽事金獎選手。15歲時吳夷舉家移居阿根廷;次年他在當地紀念李斯特逝世150周年的鋼琴賽上奪冠;17歲那年在南美著名的科隆大劇院辦了首場個人音樂會。這個中國小子留著拉丁風格的爆炸頭,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貝多芬音樂學院深造,又作為交換生赴慕尼黑大學音樂學院游學。
吳夷從沒洗碗打工,靠比賽和演出養活自己。大學畢業后,他代表阿根廷樂界參加世界最大音樂節之一的美國阿斯本音樂節,頓覺眼界大開,還拜了一位名師——南加州大學鋼琴系教授約翰·派瑞。
派瑞主持的大師班9時開始。為投他門下,吳夷提前10分鐘悄悄登臺彈奏。琴聲吸引了現場師生,派瑞聆聽許久,幽默地說今天到底是誰的課,并當堂問他:有沒有興趣去南加州鋼琴系?吳夷求之不得,卻也坦陳沒錢。派瑞向著臺下說:誰愿意贊助這孩子,課后請到后臺找我。
果然,一位名叫古蒂·泰勒的富孀雪中送炭,只對教授說了一句照顧好這孩子。幾年之后,首屆荷尼斯國際鋼琴大賽在加拿大舉行,吳夷在46位一流琴手中折桂,拿到2萬美元獎金,還加一份兩年期25萬美元的合同,與美國哥倫比亞藝術經紀公司簽約。
吳夷說,一路上碰到的名師、恩人很多,他們教給自己的一切,他將還給自己的學生。眼下,吳夷直接帶教11名本科生和研究生,每周每人一對一授課80分鐘,有時超時40分鐘。上課時間由學生自選,包括雙休日,要是遇上演出和排練任務,當周一定把課補上。
莫忘樂魂
吳夷是個對人對己同樣嚴格的琴師。當初吳夷只是到上海師大上一門公開課,音樂學院院長李聰請他做外聘專家。誰知吳夷當場就用握手的方式表示自己的決定,我對上海最有感情,只要在這里,不會選擇什么場地或舞臺。半年后,吳夷便來滬開課,拿國內水平的收入。最明顯的變化是教師們開始爭相練琴,并請吳夷指導,李聰說,過去教師間不僅交流很少,更不會在練琴上花力氣。如何讓吳夷風吹得更大,李聰專門給校領導打了報告。去年初,學校突破體制,首聘外籍人士擔任系主任,大刀闊斧引進白求恩。
新官上任,吳夷就組織12名教師排練了近10個月,終于在上海音樂廳舉辦了長達兩小時的鋼琴狂歡節音樂會。青年教師黃倩說:剛聽說吳夷要辦音樂會,真有些不理解,這可能也是自己不夠自信的表現。結果,黃倩第一次登上這么大的舞臺公開演出,深深感到了自身的改變。音樂會結束后,我的表現超乎自己想象,甚至對舞臺產生了留戀。
吳夷教琴像西醫手術,直指血淋淋的事實,比如反對所謂高抬指一說。他總舉例說,彈琴好比最放松的散步,大腦只想著一個方向,如果高抬腿、正步走,能從上師大走到徐家匯嗎?他認為,彈琴在于奏出樂譜上每個小蝌蚪背后的畫面與情感,而不是掙扎于技巧、忘卻了靈魂。他甚至告訴學生貝多芬是射手座的,講述他的故事,理解他的音樂。有了這層理念,吳夷才在高起點上以賽代練,開展鋼琴競技系列練習曲比賽,下一步就是協奏曲比賽,少有師生與周邊樂器配合過,這怎么行?國際比賽的最后一輪就是協奏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