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炎夏八月，左章準備動身回美國了。這位和陳薩、李云迪、張昊辰同出但昭義師門，且年少成名的深圳鋼琴才女，在先后完成美國伊斯曼音樂學院、茱莉亞音樂學院的本科、碩士學業后，又將從9月起跟隨83歲的世界鋼琴教育泰斗利昂·弗萊舍修讀音樂教育最高級的演奏家文憑。
此次回到深圳，左章只休息了短短一個月。盡管其中還完成了2場在深圳音樂廳的獨奏音樂會，左章仍然覺得自己總算伸了個大懶腰。因為，和她兩個月前參加的那場魔鬼式的伊麗莎白鋼琴比賽相比，如今這段小憩實在是太愜意不過了。
鋼琴演奏，在一般人心中是那樣的輕松曼妙、風姿優雅。然而，對一名職業鋼琴家來說，他們琴鍵上的人生卻有著不為人知的另一番滋味。人們只看到李云迪、郎朗等鋼琴明星在鍵盤前的揮灑自如、謝幕時的鮮花簇擁，卻不知他們在攀向藝術巔峰時所經歷的漫長艱辛，和身后無數未能成功登頂者的默默無聞。
左章在伊麗莎白鋼琴比賽拿了第五名，不算最好，卻已是亞洲參賽者和女性選手中的翹楚。在這場號稱世界最難的鋼琴藝術頂尖角逐中，左章所經歷的堪稱艱苦卓絕、脫胎換骨的比賽歷程，也許對深圳正在做著藝術夢的十萬琴童和他們的家長更有借鑒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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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鍵上的巔峰決戰
在世界鋼琴演奏領域，公認有五大頂級鋼琴比賽：波蘭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美國范·克萊本鋼琴比賽、英國利茲國際鋼琴比賽、俄羅斯柴可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和比利時的伊麗莎白鋼琴比賽。每個比賽的賽程設置、風格取向各有不同，如深圳張昊辰曾奪冠的范·克萊本鋼琴比賽較側重學術性，而李云迪折桂的肖邦國際鋼琴比賽、柴可夫斯基比賽等則以抒情性見長，更側重藝術表現力。
伊麗莎白鋼琴比賽與其他所有比賽都不同。它更像是一場對選手耐心、意志力和藝術品質的挑戰。伊麗莎白鋼琴比賽的全稱為伊麗莎白女王音樂比賽鋼琴比賽，創辦于1937年，每四年在比利時布魯塞爾舉行一屆。從這一比賽中，先后走出了利昂·弗萊舍、卡爾·恩格爾、瑪麗亞·蒂普、阿什肯納齊、日本的內田光子和中國的顧圣嬰等載入音樂史冊的名家。伊麗莎白比賽的特點是賽程長，長達一個多月；曲目量大，進入決賽的選手需要彈奏總時長約160分鐘的十幾支奏鳴曲、練習曲和協奏曲；曲風跨度大，所要求的曲目不僅跨越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等各個時期，而且包括最新創作的當代曲目；賽制獨特而嚴格，全封閉集訓、隨機抽選演奏曲目是常事。
伊麗莎白鋼琴比賽闖關之殘酷在音樂界是出了名的。然而，正因為如此，這項比賽也成為真正高水平音樂家的試金石，引來全世界18—30歲之間的無數鋼琴英雄為之競折腰。以今年為例，經過精心的海選淘汰，全球只有75名選手有緣參加本屆比賽，其中又有12人臨時退出。參賽即是榮耀。
比賽分三輪。第一輪中，每位選手需在25分鐘內彈奏3首作品，包括1首巴赫十二平均律、1首古典奏鳴曲（莫扎特、海頓、貝多芬、舒伯特任選）和1首自選作品，此外，還需準備一批練習曲供評委在上場前臨時抽選讓選手演奏。24位幸運兒會進入第二輪，他們需要準備1首25分鐘的莫扎特協奏曲和1場40分鐘的獨奏音樂會，獨奏會除了兩首自選作品外，另外一首委約創作的新作品在賽前才發樂譜。第三輪總決賽，12位選手需要彈奏30分鐘古典奏鳴曲、30分鐘自選協奏曲和10分鐘的委約協奏曲。
進入伊麗莎白比賽的選手，都是未來鋼琴演奏界的希望之星。他們都有過豐富的比賽經歷，諸如左章，從7歲起便參加比賽，先后在吉娜·巴考爾、李斯特國際鋼琴大賽中獲過大獎。然而，即便如此，伊麗莎白比賽仍讓所有人緊張。如此大量且高難度的曲目，會導致很多選手由于壓力過大或體力、精力的消耗，水平無法正常發揮，在演奏中出現失誤。他們落魄的背影，會讓人們感受到這種琴鍵上的巔峰對決是多么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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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松式的音樂拉練
當左章向自己的授業恩師但昭義提出要參加伊麗莎白鋼琴比賽的時候，但昭義的第一反應就是擺手：不，那不適合你。在但昭義看來，左章開朗熱情的性格和女孩子的特質更適合肖邦、老柴這些強調抒情性和表現力的比賽。而伊麗莎白比賽對能力、體力、意志力有著超乎尋常的要求，幾乎是一場折磨，事實上，那里也曾經是男選手的天下，他認為左章參加這個比賽多少有些冒險。
然而，24歲的左章卻暗暗拿定了主意。她說：對我來說，這種挑戰恰恰是最大的吸引力。我做好了拿不到獎的準備，但我一定要來。這多少有些搞怪和好玩的心理，實際上我想挑戰一下自己。
伊麗莎白比賽賽制的嚴酷并非沒有價值。在其臺下，坐著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古典音樂經紀人們，他們從這樣魔鬼般的賽程中發現那些最有潛力的音樂家。他們的手里就捏著合同，隨時等待著比賽結束后跟看中的那些鋼琴新星簽約，展開一系列巡回音樂會，帶他們走上古典明星之路。此次比賽，郎朗的經紀人就從遙遠的美國尾隨左章到比利時，關注、考評著她的一舉一動。
左章的決定最終贏得了但昭義的支持。從今年3月，左章就回到深圳，接受但昭義高強度的賽前訓練。十幾年的師徒情誼，讓他們的教與學形成了無與倫比的默契。但老師像是我的另外一個自己，對我的優缺點和心理狀態了如指掌。他對我的期望、我對他的信任，成為我參加比賽的信心基石！左章說。
5月2日至6月4日，34天，左章經歷了一場漫長而艱苦的馬拉松式音樂拉練。開始階段，左章甚至認為伊麗莎白比賽的賽制非常可惡，因為其不僅難在曲目龐大，更重要的是充滿了不確定性。在第一輪中，組委會要求準備5首高級練習曲，但直到上臺前1小時，才告訴選手需要彈其中的哪幾首。我寧愿5首都彈，也不愿意受這樣的折磨，左章說，因為這種未知的等待相當耗費她的精神。第二輪的50分鐘獨奏會曲目中，賽前10小時前選手才被告知彈哪個曲目，左章同樣說：我寧愿100分鐘都彈，也不想這樣。
然而，這正是伊麗莎白比賽的魅力所在。事實上左章也知道這一點。她說：職業演奏家常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很多演出臨時需要去救場，曲目需要短時間內準備。有沒有這樣的能力，正是伊麗莎白比賽所考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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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賽前被關進小黑屋
專心地聆聽自己，用最高的標準要求，少去想結果，做到自己的最好就是成功！
你的舞臺表現力和感染力很好，經驗也很成熟，只要深入貼近音樂，自然流露就能成功！
你要以最積極的態度去直面困難，從正面去接受這些考驗。壓力能摧垮一些人。但對強者來說，也是勝利的機會。你一定要在這個無形的輪次上成為贏者……
這些話，是在左章比賽的不同階段，恩師但昭義發給她的越洋短信。這樣的指導和鼓舞，成為孤身參賽的左章克服壓力、過關斬將的重要動力。她還記得，去年在英國利茲鋼琴比賽中，由于一只蒼蠅的意外干擾，她未能比出好成績，但老師同樣成為她堅強的后盾，鼓勵她走出逆境，重拾自信。
得益于扎實的演奏功底和恩師在地球另一端的鼓勵，左章的前兩輪比賽進行得比較順利。兩輪比賽間隙，她甚至不得不抽空飛回紐約，以茱莉亞音樂學院William Petschek鋼琴演奏大獎得主的身份，在林肯藝術中心杜麗廳舉行了一場獨奏音樂會。這種繞著地球跑的奔波，同樣對她的賽事形成了考驗。
5月26日，最后一輪的華山論劍拉開帷幕。這更是一場匪夷所思的較量。比賽6天前，左章就和其他11名選手被送到了郊外的一幢小白樓，選手們戲稱為小黑屋，不能隨意外出，電腦、手機等隨身電子器材全部收走，甚至連鬧鐘也不例外。需要準備的曲目是1首古典奏鳴曲、1首浪漫派協奏曲和1首新學的現代派協奏曲。前兩首還好說，最后這首新曲目，要等選手被關進小白樓后，才會領到樂譜。隨樂譜一起，還有一張只錄有樂隊伴奏、沒有鋼琴獨奏的CD，選手需要憑借自己的理解往里面填空。
那是讓左章終身難忘的6天。對這首由伊麗莎白作曲比賽上屆獲獎選手創作的完全陌生、調性復雜的曲目，她必須天天抱著樂譜啃作品。她借來一臺老式的CD機，反復聆聽那張半成品CD，將聽到的每一個細節記在樂譜上，嘗試用鋼琴去應和。這是對以往藝術儲備和個人能力極限的空前挑戰。左章甚至覺得，這么枯燥的賽程和自己對藝術的理解是相違背的，可是，她已經沒有選擇，必須在這樣的嚴酷環境中沖出生天。
終于等到上場的一刻，左章的抽簽順序靠前，并不理想。但這時她的心態反而放松下來。她想起自己剛剛看過的一部電影《中國合伙人》中的一句話：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害怕失敗。走上舞臺，左章把一首柴可夫斯基《第一鋼琴協奏曲》演繹得風生水起。最終，她獲得了第五名，是前六名中唯一的女孩和亞洲人。比利時女王法比奧拉為她頒獎。比賽一結束，馬上就有30場巡演音樂會找上門來，和她簽約。
左章說自己沒有遺憾。當她把賽果告訴但昭義時，老師給她回了一封郵件：你以贏家的風范在舞臺上完成了你能做的一切，經歷了你有生以來最嚴峻的一次考驗——精神思想的、意志力量的和琴藝實力的。你更像一個英雄，既戰勝了對手也戰勝了自己！左章把郵件給本報記者看，若有所悟地說：獎項并不重要，過程才是意義。鋼琴藝術就是這樣一種向外的造福、向內的修行。
